長了厚繭的雙手 10

因為有還車時限，碩寬想先還車，然後坐在海邊看星星。下斜坡的路不比上斜容易，怕的是捉不穩碩大的家庭單車，任由它掉下去，得賠一千幾百元。所以碩寬的手握得很牢，四肢強忍著酸痛，要扶著家庭車慢慢的下斜坡。斜路的位置看不見夕陽的微光，只靠路邊疏落的橙黃街點綴。黑暗的背景，把碩寬的膀臂顯得大而粗獷，從肩膀到手背，濃密的毛髮下竟有幾條藍色的河在流動，到手背還分成幾條支流直上指尖。雖然，慕靈看不到另一隻手臂，但想必都是同樣的蒼老。慕靈回想起些甚麼來，她主動要求幫忙扶家庭單車下斜坡，碩寬起初不許，但慕靈仍上前幫忙。
地心吸力的重量，由四手的拉力平衡，每人的負重都少了點。回到平地，碩寬慕靈再騎上單車，繼續回程的路途。退還了車，時間是六時半，黑夜的幔子從山張開，但無阻大美督燒烤客的興致。
「你今天趕著要回家嗎?」碩寬問。
「啊，不! 今天爸爸開夜班的士，媽媽要十時才回家，由我負責燒飯，七時回去都可以」
「那麼巧? 依麗雅中學今晚有才藝表演，父親要把禮堂的桌椅回復會考試場的樣式才可以離開學校，媽媽今晚代人當夜更保安員，所以今晚由我做「米飯班主」，何時煮由我定。」
「只是煮給自己嗎? 你的兄弟呢?」
「哥哥年半前結婚，現已經搬家，弟弟方面，叫他忍一下吧，十五歲的年輕人餓一會兒死不了的。」
「別這樣說，他可會罵你呢。其實我都要煮給三妹吃，她正準備會考，天天做附加數學題、物理題、背公式，有時會廢寢忘餐，我先打個電話告訴她，我遲一點才回家吧。最晚七時可要走了。」
「好，一言為定。」

碩寬不但帶了相機，還帶了腳架，想拍天上的眾星。他們走到一處比較暗的地方，碩寬放好腳架，調好鏡頭的焦距，將快門時間延長，曝光率稍微調高，不一會就有不錯的收穫。

「你看見嗎? 這是牧夫座的大角星，在香港很容易看見。」碩寬看著相機說。
「在哪? 我甚麼都看不見。」
「你先閉起雙眼，再慢慢張開，細心地看，就會看見。」
慕靈就閉起眼晴，然後張開，果然看到三數顆星。
「只有三顆嗎? 我看見二三十顆呢，哈!哈!」碩寬伸出左手拇指著自己以示威風。
慕靈抬頭再用心細看，然後沿地自轉著，天際在旋轉，小小的眼眸裡裝滿二十多顆星星，不，是越發增多，數之不盡的星群，甚至所有星星似乎要墜落地球一般。此時此境，慕靈真想作詩，可惜沒有紙，也沒有筆。她忽然想起《星塵日誌》來。

「不知道哪一顆是星塵呢?」慕靈問。
「星星有這樣的名字嗎?」
「哦，不是嗎?」
碩寬繼續看星，慕靈詩興大發，靈感如活泉湧現，口中唸唸有詞…

黃昏過後
天空如同巨人的斗蓬
蓋過金色的郊野
煤油燈隱約微光
照不亮天上黑影
夜是深海盲鯨
壓破古船舊櫓
刻劃最粗糙的紋理

星塵微光
自沙漏倒放的第四天
從十萬八千里外不知明角落
接到水晶珠圓亮的外圍
天在轉時地亦旋
相對的角度帶來不同的視野
墜落的星
反要帶走最沉重的
沒入不復再見的井底

深夜漸過
黎明不遠了

碩寬在聽慕靈作詩，希奇她竟可以在兩三分鍾內完成美麗的詩作。
「慕靈，如果你可以將這種七步成詩的創作功力分點給我，我就不用花兩三小時寫網誌了。」
「要是有筆就好了，我可以抄下來，然後…」
「然後怎麼樣?」
慕靈沒有回答，只是在手袋裡找著甚麼。
「你想找筆嗎? 我有，你等一下。」
慕靈搖頭，她的心慌了，雙手不停翻弄手提袋裡的東西，像救援隊人員徒手挖掘埋在瓦礫下的生還者。但找著的，只有手電、錢包、相機和一個空樽。
「不見了…」
「甚麼不見了?」
慕靈欲言又止，吞吞吐吐的，不知如何說明她想找的是《他的日記簿16》。
「今天我帶了本日記…記事簿外出，裡面有很重要的資料，現在不見了，怎麼辦?」
「資料不見了，可以再抄一遍，現在已經入黑，一定要找回來嗎?」
「對。那些資料是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的!」
「唔…你在哪裡丟了呢?」
「不知道，完全沒有印象，不過今天下午在火車站等你時，記事本還在，之後就記不清了。」
「想清楚，你是否肯定今天有帶來?」
「我肯定。」慕靈堅定的回答。
碩寬的手不停地輕拍冒汗的面額，來來回回的踱步，口裡喃喃的說著甚麼。
「…今天去補習，遲到，二時半，買果汁，乘巴士來大美督…不，中途看見
Lulu，拍照，行路…踏單車，還車，看星…」
「不，行路之後沒有那麼快踏單車的，還有避狗…」
「對，避狗之後有單車黨，之後…」碩寬打斷慕靈的說話。
「被單車撞倒，撞著鐵欄柵，手袋丟在草叢中!」二人同聲喊著說。
「準是那裡了，我記得在75K龍尾村站附近，離這裡不遠，約要五至七分鐘。你在這裡等我，不要往別處走，讓我獨個兒去看看吧。」
慕靈再急沒有了，她不想碩寬看到那本日記簿的封面，更不想…她沒法再想下去。
「這樣不好，要是那地方沒有怎辦? 我們一同去吧，我可能記得丟在哪裡。」
「但天已經入黑，可能會有危險…」
「你應該有電筒，每次你都會帶，怕爬山時迷路。」
「有兩支，還有哨子，不過…」
「不要『不過』了，現在就去吧，不然就趕不及回家了。」
碩寬拿她沒辦法，只好帶著她返回原路找。二人開著大白光燈沿路一直找，慕靈想快點找回來，但在郊外地方，大埔區的盡頭，又可以怎樣呢?
七時三分，碩寬、慕靈來到「事發現場」。除了樹聲風聲，四周一條狗都沒有，一個人都沒有，一輪車都沒有，只有兩道灼白色的光柱在草叢邊搖晃。
慕靈越發緊張了，她怕他發現她的秘密。